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生命總讓人眷戀不已。普魯斯特(Marcel Proust,1871-1922)在《追憶逝水年華》(À la recherché du temps perdu)中寫道:「我們對生命的眷戀只不過像一種年深日久的擺脫不掉的愛情關係。它的力量在於它的持續不斷。一旦死亡來割斷這種關係,我們想長生不死的願望也將消除。」換言之,死亡否定了生命,是人生延續下去的威脅與阻礙。然而生即死,生命的開始必然伴隨著結束,因而我們只能像溺水之人般不斷掙扎,只盼在完全被死亡淹沒之前,能再次吸取任何一絲屬於生命的氣息。

然而,年屆耄耋的導演林權澤卻直視死亡。電影《花葬》以隆重且龐大的送葬行列開場,喪服與景物交織出的黑白灰色調莊嚴肅穆,同時也襯托出死亡所象徵的毫無生氣。下個場景是醫院病房,監控生命跡象的儀器傳出尖銳刺耳的聲響,吳正錫(安聖基飾)的妻子丁珍敬(金好貞飾)在睡夢中安詳離世。接連兩場戲都直指死亡,林權澤毫無掩飾地凸顯出一個迥異於我們所熟悉世界──生的世界──的奇特氛圍。不僅於此,他更展現死亡的侵蝕力量:吳正錫因攝護腺腫大無法自行排尿,必須時常到診所由醫護人員協助導尿。圍繞在吳正錫周圍的,不是已逝的生命,就是逐漸衰敗、喪失生機的生命。

不過,誠如韓文片名「화장」(化妝/火葬)的雙重涵義所代表的生與死,林權澤自然不會只耽溺於死亡的呈現。相對於吳正錫,便是被視為化妝品公司門面的新進員工秋恩珠(金圭麗飾)。她的出現總是伴隨著清新的妝容、明亮繽紛的洋裝和甜美的笑容,無時無刻都散發出一股春天般的生命力,實在動人。秋恩珠和吳正錫的形象扎扎實實對比出青春與老邁、生與死、煥發與衰敗……,就好比《蘿莉塔:情陷謬思》(EUNGYO,2012)的恩喬和李寂寥,那樣鮮明,甚至鮮明到過分殘酷,令人不忍直視。

如此強烈的反差雖然有些刻意,卻是必要之舉,因為那恰好反映出吳正錫對生命的渴望。隨身攜帶尿袋的吳正錫,照顧著行動不便的罹癌妻子,幫她把屎把尿。於是乎,在吳正錫的身上,彷彿隨時都瀰漫著屎尿穢物的腐臭氣味;當然,這種氣味也是來自於他倆那青春不再的軀體和生命。片中一幕:吳正錫的女兒在親眼見到母親失禁時,難過地拋下一句「媽媽為什麼會變這樣」後便逃離病房,留下父親獨自為母親清理,無情揭示出青春對衰老的不解與遺棄,更加深兩者之間難以跨越的鴻溝。被狠狠拋棄在死亡那一端的吳正錫,依然眷戀著生命,因而有意無意地窺視著秋恩珠,因為她所代表的正是持續鼓動的生命:有激情,也有熱情。

吳正錫對秋恩珠的情慾表現得既隱晦又壓抑,多靠眼睛來接受種種的感官刺激,讓這段關係始終游移/猶疑在出軌的禁忌邊緣。如若情色是人類踰越侷限與禁忌,探索生命各種可能、追求極致經驗的企圖,那麼吳正錫的舉止與其說是對妻子的不忠,倒不如看作對生命的迷戀;畢竟唯有情慾,可以讓他暫時脫離死亡氣息的籠罩,再度體驗生命的律動。因此一場異想/意想式的性愛,不僅滿足了吳正錫對秋恩珠的欲求,以及突破死亡制限的渴望,同時還讓瀕臨死亡的癌妻得以重新感受生命的氣息。

在這部以三角情慾流轉為主軸的電影裡,這場性愛竟成了吳正錫最大程度的解放。因為吳正錫如同傳統的韓國男人,好勝要強,亟欲表現自己的能力,是以事業對他而言,是人生最大的重心。片中,不管是在病房照顧妻子,還是服喪期間,不時可見吳正錫透過電話聯繫公司,就連同事來弔唁時,都還帶著公事來找他討論。渡邊淳一曾言:「男人是一種社會性頗強的生物。」相較於個人的生活與內在需求的滿足,多數男人顯然更在乎社會地位所構築出的自我,這也是社會所賦予男性的形象。於是,吳正錫自然而然隱藏起自己的內心,從不向人透露真實情感(女兒曾問他愛不愛媽媽,但他沒回答)。從這個角度來看,韓文片名所指的「化妝」除了象徵生存,其實也是種粉飾,就像吳正錫以愛妻「好丈夫」和盡責「好主管」的形象來裝扮自己,藉以掩飾心中的暗潮洶湧。

電影結束在一通公事電話上,恰好反映出吳正錫的人生選擇。因此當秋恩珠去找吳正錫時,她見到的只是桌上的紅酒與食物,好似吳正錫對她的告別,也是獻給青春生命的祭品。於是當吳正錫依照妻子的遺願,將她生前的愛犬送到醫院時,我們可以想見,他所安樂死的不是狗,而是自我的情感與欲求,從今爾後他將繼續以「化妝」後的壓抑形象度過餘生。


電影資料
導演:林權澤
演員:安聖基、金祜廷、金奎吏
上映日期:2015-07-10
發行公司:絕色國際

撰文:張冠倫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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